119、第119章_江湖夜雨十年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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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9、第119章

  太初观弟子里里外外的忙碌匆匆,准备正元殿的香案祭品外加桌椅茶点。

  今日的他们,不知该是悲伤还是兴奋。要论倒霉,短短数个月内崩了两位掌门,还有十分不利的传闻,算是六派第了;但同时,两百年来第位魔教教即将在太初观内废去丹元经络,仅此桩,足以留青史。

  蔡昭清晨起身,不疾不徐的穿戴整齐,出门前还给躺在外间的樊兴掖了掖被子。

  没走出几步,迎面遇见丁卓领队巡守的弟子经过,丁卓随问道:“五师弟呢?李师伯不是让他跟你的么。”

  蔡昭平静的回答:“五师兄昨日陪我去常坞堡祭拜常大侠,在山上受了些凉,加之疲乏过度,我叫他多歇会儿。”

  丁卓皱眉:“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嫩的,五师弟是平素太懈怠了。算他是修习医道的,不该这么没用。算了,睡睡吧,师妹你去哪儿?”

  蔡昭答曰:“我要去见爹娘。”

  丁卓很有责任心的护送蔡昭来到蔡氏夫妇的居所后离去。

  “娘呢?”蔡昭给独自坐在外间的蔡平春行完礼,四下张望。

  蔡平春闻言,不禁露出宠溺的,“你还不知道你娘么,每日清早不在梳妆打扮上花上大半时辰,那是整日不舒坦。”

  “还不是姑姑惯的,有回火烧眉毛大敌当前了,姑姑还好声好气的叫娘慢慢匀胭脂,不然擦在脸上不好看。”蔡昭面说话,面转身倒了杯热茶,回过身来亲手奉到彩平春面前,“爹,早起碗茶。”

  蔡平春接过茶碗,稳稳的呷了几。抬看见呆呆望向窗外的女儿,纤瘦安静,他有心说几句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  说来惭愧,当初生下蔡昭时,落英谷危机未除,他与妻子镇日忙碌的不是如何调养蔡平殊的身体,是如何布置机关阵法,抵御外敌。

  某日他兴冲冲的去见姐姐,忽见庭院中有个粉嫩可爱的小小女童,软绵绵的发束成两个圆鬏鬏,坐在小墩子上奶声奶气的背韵律歌。

 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,哦,这是他的女儿昭昭。

  小姑娘自小心宽讨喜,镇上孩童笑她没有爹娘,她会反问你有没有位天下第的姑姑;弟弟蔡晗比她更受父母关怀,她会反过来可怜弟弟没机会受到蔡平殊的教诲;甚至与周玉麒定下亲后,她能自我安慰嫁去周的种种好处。

  无论发生什么,昭昭总能尽量往好处看。

  蔡平春很是感激姐姐将女儿养的这样达观坚强,可他内疚于自己与妻子多年的轻忽,以至于下不知该如何劝慰女儿。

  “昭昭……”他语气踟蹰,“你若实在担心那人,等行刑完毕,爹想法子将他带回落英谷囚禁,叫他过的舒坦些。”

  蔡平春抬时,看见女儿正傻傻的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碗,“昭昭?”

  蔡昭似乎这才醒,“……哦,谢谢爹。”

  又过了阵,宁小枫总算将自己收拾的精致娇妩,三才款款出行。

  “山芋呀山芋。”宋时俊背手走在前,“要出的……”

  身后的庞雄信笑道:“掌门别念叨了,不是说魔教如今被吕逢春掌控了么,那姓慕的小子已经不是烫手山芋了。”

  宋时俊脸忧虑:“根据本座苦心孤诣对抗魔教这几十年的经验来看,总觉得哪里不妥。”

  “掌门您拉倒吧。”庞雄信挖挖耳朵,“老爷子在时您只管吃喝玩乐,夫人在时您诸不经心,别的掌门哪个没您命好,哪来苦心孤诣几十年。”

  宋时俊骂道:“本座那是大智若愚大繁若简,脸上风淡云轻,心上记呢!总之你看吧,不经场大,昭昭不会这么容易对那姓慕的死心的。”

  庞雄信迟疑了刻,“掌门,您……真的不介意小蔡姑娘与那姓慕好过么?”

  “年轻小男女嘛,这算什么。”宋时俊挥挥袖子,“本座乃通达洒脱之人,怎会拘泥那等凡俗观念。成过日子,要紧的是颗心,心。”老风流鬼脸诚恳的指自己的心。

  庞雄信眨眨:“掌门是说你自己花楼逛的多了,所以没立场说人……”

  “老小子讨打啊!”宋时俊笑骂。

  这时杨鹤影从后赶上来,看正元殿在前,他迅速沉声道:“宋大哥,别忘了昨夜你我商议之。倘若你能赞成将慕清晏押到驷骐门囚|禁,以后杨定为您马首是瞻!”他看周遭人渐渐多起来,说完这句匆匆向前走去了。

  庞雄信不屑的哼了声。

  宋郁之在原地悠哉的捋胡子,情微妙:“杨鹤影这人啊,被他老爷子养坏了。本不够吧,心还大。哼哼,倘是真无后患了,我又为何不坚持将人关押到广天门呢?”

  “对了。”他转,“郁之人呢。”

  庞雄信低声道:“三公子说要给那姓慕的沐浴更衣,叫他能体面的受刑。”

  宋郁之满意:“到底是我儿,既有胆魄,又宅心仁厚。”随即又忧心道,“茂之这点不好,做太凶,分毫不给人留面子,天到晚得罪人,唉……”

  说话间,他人与几广天门弟子迈进了正元殿。

  周致臻低缓步向前走去,却被后的蔡三叫住了。

  宁小枫见他眉心紧锁,色憔悴,素来保养得宜的俊雅面庞仿佛数日之间老了许多,不由得歉意道,“周大哥,平殊姐姐的你别往心里去。在她心中,您不是没有分量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周致臻苦笑。

  蔡昭低声道:“周伯父,姑姑常对我说起小时候在佩琼山庄的岁月,说起您手把手的教她习武练字……她每个字,每个招式,记得。”

  顺女孩的话,周致臻思绪怅然。

  ——有些,后想来才分外伤怀。

  那日少年刚从外祖父赴宴回来,父亲领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到他面前,说这是他的未婚妻。她已父母双亡,唯有幼弟个,老庄要儿子好好照料小姐弟俩。

  少年郑重答应了。

  少女虽然身世孤楚,但从无半分自苦之意,反洒脱磊落,乐观开朗——她会暗中周济生活艰难的旁支子弟,不痕迹的指点后进弟子的修行,不论人武艺高低她视同仁,坚持正直为人才是立身之本。

  除了庄夫人对这未来儿媳不甚满意,周氏子弟大多喜欢她。

  彼时的少年,说不上对少女多么深情厚谊,只觉得她与闵表妹样,是妹妹,是亲人,是他的责任,他要尽心照拂。

  他不是不知道未婚妻对自己母亲与表妹微有芥蒂,但他觉得是细枝末节的小,作为晚辈与未来表嫂,未婚妻心胸开阔些,忍忍过去了。

  当未婚妻偷偷离开佩琼山庄,在外面的天地中崭露角振翅高飞时,他还觉得暂时分别是好,免得亲戚关系越闹越僵。

  再后来,未婚妻找他谈退婚宜,他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,微笑安抚过去了。

  但是次两次三四次,被许多次提及退婚之后,他察觉到了异样。他猜,未婚妻可能在外遇到什么人了。

  他什么没问,他觉得未婚妻自幼懂识大体,算时糊涂,以后会慢慢回转的。

  谁知,他没等到那天。

  当未婚妻躺在床上,气若游丝的哀求他娶妻生子时,他知道,自己很早以前已经失去她了。为了不叫命悬线的未婚妻继续负疚,这次,他听从了她的话。

  时隔多年,周致臻以为自己已逐渐忘却了当初的哀恸。不曾想,当年的秘密这样猝不及防的被揭穿在他面前。

  那张大红烫金的婚书犹如滩浓烈的鲜血,刺目惊心的泼洒开来,那支珠花玉簪更如柄利剑,冷漠无情的将他刺了个透心凉。

  他记起来,当年曾隔窗见过未婚妻在灯下独自把玩那支缠有珠花的玉簪,当时她脸上是喜不自胜的情,目光缠绵婉转,情意深挚。

  如今他才知道,自己不像表面上那么宽宏大度,毫无介怀。他深刻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慕正扬,恨不能活活撕碎他。

  原来,他直喜欢未婚妻,不是妹妹,不是责任,是男女之间的喜欢。不然不会几次回绝未婚妻的退婚请求,不会从到尾装作不知道未婚妻身上的变化。

  他早喜欢了,只是自己不知道。

  等知道时,却已太晚了。

  蔡三还在温言劝慰,周致臻摇摇,什么没说,然后迈步进入了正元殿。

  戚云柯与李文训早早抵达正元殿,正在说话。

  李文训道:“掌门放心,观内切如常。据各处巡守的弟子回报,除了丁卓夜里在庭院中练了会儿剑,樊兴半夜溜了趟外厨房,无任何人走动。”

  戚云柯苦笑:“等今日毕,放兴去镇上好好吃顿。他出身富庶,父母疼爱,何曾清汤寡水这么多日子。不过这太初观的内厨房手艺平平了,外厨房又能强到哪里去,唉。”

  李文训想了想,“对了,还有凌波和戴风驰躲在假山后说话。他们倒不是半夜出来的,是从晚饭后直啰嗦到深夜。”

  戚云柯:??!

  李文训:“掌门是不是奇怪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要说,据经过的几弟子回报,他们戌时初刻讲的是昭昭的坏话,还胡乱猜测昭昭与慕清晏的关系,言语有些不大干净,回得好好训导——他们东拉西扯直到戌时三刻。”

  戚云柯:?!!

  李文训继续:“接他们开始讲郁之的坏话,贬低郁之的武艺为人还有才干,结论是戴风驰比宋郁之强多了。从亥时末开始,他们议论起了慕清晏的下场,说等慕清晏关押到万水千山崖后,要如何如何羞辱收拾他,两人说的好不开心,直哈哈哈哈哈的。”

  戚云柯:!!!

  “子时三刻的梆子敲响时,他们畅想完了未来日子,终于要回去了。”李文训道,“在回去途中,他们还说……”

  “好了。”戚云柯捂额,“李师兄你憋说了。”

  巳时正,五派掌门与李元敏,以及各派首要弟子,齐聚正元殿。

  蔡昭站在父母身后,看宋郁之指挥两弟子将慕清晏架了上来。

  ——他身缠铁锁镣铐,披重重铁链,走步是叮咣作响。穿的是宋郁之的新衣裳,两人身量相近,倒很合身,可惜雪白的领隐隐渗出血色来,显是伤再度迸裂,像走在布满尖利荆棘的通道中。

  因为伤势太重,铁镣又太重,慕清晏难以站立,宋郁之只好端把椅子给他坐。

  慕清晏抬起,冲蔡昭笑了笑,是脸色惨白泛青,活像个死人;转过脸,看向其余人时毫无表情。他本生的明艳漂亮,衬上这么副疏离冷漠的气,尤其秀然出众。

  宋时俊忍不住无声喃喃,“高手啊高手。”

  庞雄信俯身凑过去,低声道:“掌门,当年你要是有这份容色,那年天下第公子大会上算打不过蔡平殊,样能拔得筹啊。”

  “你给我闭嘴!”宋时俊差点气歪鼻子,要不是场面不允许,他真想回暴揍自小老弟顿,白费了从小带他逛花楼见世面的情分了!

  站在正元殿门边的李元敏有些疑惑:“陈庆,张贺,还有司徒安城他们几个呢?怎么现在还没来。”

  旁弟子拱手道:“禀告师兄,今日早不知怎么的,那七八弟子腹泻不止,如今在屋里歇息呢。”

  李元敏心紧:“是不是有人下毒?”

  “我觉得不像。”那弟子抓抓,“要下毒该冲咱们几个首座弟子来,下在那几个入门不久的弟子身上干嘛,何况只给七八个弟子下|毒顶什么用?他们七八人睡屋,我猜他们在屋里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才弄成这样。”

  李元敏放下心来,让其余弟子守在殿外,领四首座师弟往内走去。

  戚云柯四下环顾,除了自女儿和弟子戴风驰可能因为昨夜讲人坏话讲的太晚,这会儿还没起床,其余所有人到齐了。

  他清清嗓子:“魔教肆虐天下两百年,幸有天下武林正道匡扶正,虽屡经凶险,终保天下安宁。蒙三清上庇佑,北宸老祖有灵,我等不肖弟子于数日前擒获魔教教慕清晏,本该将其处死,方是大快人心,然其毕竟恶迹不显,北宸弟子仁为怀,现决议,废其丹元经络!慕教,以后你在我们北宸六派中清幽休养,如何。”

  慕清晏道:“不如何。”

  戚云柯好声气道:“那你待如何?”

  慕清晏:“松开锁链,然后放我走。”

  众人:……

  杨鹤影看慕清晏端坐正中,早十分不顺,此刻大喝道:“姓慕的,你给我起来回话!”

  宋郁之皱眉:“他伤势太重,站不住。”

  杨鹤影咧嘴笑道:“那让他跪趴好了!”

  宋郁之上前步:“杨门是派之,怎么如此没有涵养!”

  “好啦好啦。”宋时俊连忙出来打圆场,“你们少说两句,有戚宗持大呢,旁人莫插嘴。”

  杨鹤影想到待会儿要人帮忙,只好按捺怒气坐了回去,庞雄信适时的将宋郁之拉到广天门座位这边。

  戚云柯摸摸下巴,提声道:“行了行了,大稍安勿躁。李师兄,上针具吧。”

  李文训抱拳,转吩咐弟子将东西端上来。

  宋郁之忿忿道:“往日父亲总教导我们凡要积极奋进,勇于争先,不论做什么,要让别人听见声响。怎么这几日直蛰伏不前,连话不让我说了。”

  “小祖宗我是为了你好。”宋时俊压低声音,“男女之讲究个火候,重不得轻不得。你若太上赶保护慕清晏了,回昭昭真找你帮忙救助慕清晏,你答不答应?如今这样刚好,算日后昭昭找你帮忙,你答应的十分为难,昭昭才会记你的情,何况……”

  “何况什么?”宋郁之微微咬唇。

  宋时俊飞快的瞥向斜对面的蔡三,低声道:“我总觉得昭昭的反应不大对。”

  “哪里不对。”庞雄信十分好奇。

  “这孩子不论像她姑姑,还是像宁小枫,不应该这么轻易认命——心上人要被废了,她既没有激烈反抗,没有痛骂我们大哭场。她太乖了,不对劲。”宋时俊道。

  庞雄信插嘴:“许小蔡姑娘像蔡谷呢?”

  “那她开始不会跟姓慕的生出纠葛来!”宋时俊道,“唉,要是昭昭像她爹蔡平春好了,稳妥克制,又冷静自持。”

  宋郁之板起脸:“昭昭谁不像,像她自己。”

  这时,李文训的弟子端个托盘上来,上是十几根明晃晃的金针,每根有掌多长,米粒粗细,且针尾上盘旋狰狞的金丝鸱吻,光是想象这样粗|长的金针扎入人体内,令人胆寒了。

  废人丹元损毁经络不是简单的以内力冲击行,不然高手对掌拼内力时,胜方能废掉败方了。除非功力相差悬殊,不然实际操作起来时,必须先用金针定住人身上各处大穴,不让经络丹元运功抵抗,再以绝对强势的内力灌入,面损毁丹元经络。

  大多数武林门派只有在处置叛出师门但又罪不至死的弟子时,才会动用这种刑具。

  李文训当然不会随身携带成套的针具,下这套是向太初观借来的。

  李元敏不满的轻哼声,李文训冷视他——使用之前他特意让樊兴仔细检验番,果然发现针具上抹了剧毒。

  “掌门,请。”李文训将托盘奉上。

  戚云柯起身,拈起第根金针向慕清晏走去——大殿众人屏息。

  “慢。”个女孩声音响起,“师父请止步。”

  众人循声去看,果然是蔡昭。

  宋时俊尤其激动——他知道,他知道,情哪会这么容易了结嘛!

  “昭昭!”宁小枫起身喝止女儿,“情已经定了,你别捣乱。”

  蔡昭端端正正的跪在戚云柯面前,哀声道:“师父,求求您,别这么做!”

  戚云柯恨铁不成钢:“傻丫!这已经是保住他性命的最好法子了!”

  蔡昭恳切:“不,师父,我知道他的。要是废了他的丹元经脉,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啊。”

  “昭昭!”宁小枫急叫道。

  慕清晏进殿后回动容,他色紧,“昭昭……”

  蔡昭回朝他笑笑,“别怕,总是有法子的——这回我不会诓你了。”

  慕清晏时怔忡,这句话仿佛何时听过,对了,在瀚海山脉上她说过样的话,但转要与自己刀两断。

  正元殿中,众人色各异,焦急,担忧,鄙夷,轻蔑,不足。

  “不行!”戚云柯脸色铁青,“不废了他,恐是夜长梦多。姓慕的可不是聂喆那等窝囊废,待他羽翼丰满,必成北宸六派的心大患!”

  “师父,您真的不肯么?”蔡昭再次哀求。

  戚云柯狠下心:“不行!”

  蔡昭抬起,情凄凉:“师父,我是不会睁睁看他受刑,成为废人的……”

  说,她手中亮出把匕|首,不等众人回过来,只见她重重刀扎入自己腹部,整个人疼的蜷成团。

  戚云柯心大震,哎哟声,赶紧去扶缩在自己跟前的小弟子。

  站在他座位最近的李文训赶紧快步抢上,次之坐的宋时俊与周致臻前后脚走来,应最焦急的宁小枫反愣了下,觉得那匕首似乎有些熟,仿佛女儿之前玩过。

  然不等她张嘴,身旁的丈夫已经焦急的飞奔去看女儿。

  “傻孩子,什么话不能慢慢说,咱……”

  戚云柯刚说到这个‘咱’字,冷不防砰的声,蔡昭迅疾无比的双掌推出,齐击在他小腹之上。

  这下变故突如其来,整座大殿的人惊呆了,饶戚云柯功力深厚猝不及防,来他先是以为蔡昭自尽,心大乱,来他做梦想不到从小看大的小姑娘会袭击自己。

  阵气血翻涌,他觉得丹田剧痛,蔡昭击向自己的分明是经过蔡平殊改进的落英谷传内力,劲气刚健迅猛,掌及力及,分毫不拖泥带水。

  戚云柯茫然低,看见掉落在地上的匕|首,竟装了江湖上常见的戏法弹簧——原来刚才蔡昭自尽是假装的。

  他噔噔连退两步,下瘫软坐倒,委顿在座椅上激喷出鲜血。

  “掌门!”李文训厉声大叫,他反应最快,当下高高几下跃起,挥掌朝向蔡昭。

  谁知蔡昭两手探入腰囊,不知摸出些什么,伴随股极其强烈奇怪的气味,她双手上十指间夹了些亮晶晶之物,以柳叶飞镖的手法不停向四面飞扬。

  只听嗤嗤之声不绝,闪绿光的细针在空中飞过,扎入人身上。

  李文训大喊声:“不好,是乱魄针!”

  因他离蔡昭最近,当下脖子胸和腹部三处要害均中了数枚乱魄针,重重从半空中跌落下来,躺在地上无法动弹。以他修为之深如此,周遭弟子身中乱魄针者,皆瘫软在地。

  丁卓中了七八针,直接昏死过去。

  大殿变乱,殿外弟子阵鼓噪,喊要冲进来。

  说时迟那时快,蔡昭两边袖各射出枚黑漆漆的圆形铁蛋,枚远远飞向大殿门,另枚射向殿宇后半部的屋梁,随轰隆隆两声巨响,众人心中皆闪现个念——又是“暴雨雷霆”!

  然这两枚暴雨雷霆仅仅是引子,大殿门与屋梁预先埋藏了数枚暴雨雷霆,经此引燃,轰隆隆之声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,时间正元殿浓烟滚滚,砖瓦散落。

  杨鹤影与李元敏的座位本排在后,见到蔡昭‘自尽’时又赶的不急,恰被这连串的爆炸阻住了脚步,在轰鸣爆裂和木石纷飞中不住左挪右闪。

  蔡平春的座位虽与杨鹤影相对,但他见到女儿‘自尽’飞步过去,倒没被爆炸堵住,谁知他刚提了两气,股酥麻之感从丹田升起,随即阵眩晕袭来,他几乎连站站不稳。

  “小春哥!”宁小枫赶紧上前扶丈夫拖到墙壁边上坐到。

  她单手探了丈夫的脉搏后惊呼,“细雨酥麻散!小春哥你什么时候中了这个?!”

  ——这药是她亲手配的啊!

  比江湖上寻常酥麻散更厉害的是,中此药者只要不运功,丝毫不会发觉。但是只要提气运功,药效会发作,短时间内气力无。可这药她根本没带出落英谷啊,只在女儿赴九蠡山学艺之时给过她几大瓶防身,难道……

  蔡平春看了前方的女儿,心透亮。

  女儿很清楚母亲梳妆打扮的时间,特意挑那个时候来,背过身去时在茶水中下了酥麻散。她看向自己的茶碗和窗外不是在发呆,是计算自己喝下多少茶水和酥麻散起效的时间。

  夫妻俩茫然对视,看见彼此的中俱是惶惑。

  ——接下来,女儿该怎么办?

  坐在戚云柯左侧下首第座的周致臻原本该被射中许多乱魄针,然与他同向扑去的李文训去势更加凶猛,蔡昭不得不多射向他几针,是以射向周致臻的乱魄针少了。

  阵针雨飞来,周致臻反射性的挥袖抵挡,最后发现自己只有左臂中了针。他功力深厚不逊于戚云柯,当即屏息,右手轮飞指疾点自己数处大穴,生生阻住了乱魄针药性蔓延,然后咬牙拔出左臂上的乱魄针。

  “昭昭,你别糊涂了!”周致臻将拔出的乱魄针往地上丢,拔剑出鞘,决意擒下女孩。

  蔡昭不知何时嘴上咬了个金色小哨,她面急促吹动哨子,面腰间按,金红色光芒劈闪来,挺刀应招。

  ——然奇怪的是,无论她怎么奋力吹哨,那金色哨子似乎发不出声音来。

  另边与周致臻距离相同的宋时俊没人帮忙分散乱魄针,嗤嗤嗤嗤被射中四五根,虽不像李文训那样针针中在要害处,但个趔趄摔在地上。

  宋郁之因有父亲挡在前,只中了针,运气拔出乱魄针后,将父亲丢给后的庞雄信。他正想上前帮周致臻拿下蔡昭,却发现亲爹在后牢牢拽住了他衣摆。

  “父亲你干嘛!”他气急败坏。

  宋时俊用力扯回儿子,压低声音道:“你到底想娶昭昭不想,想的话听你老子的。其实姓慕的跑了更好,这会儿咱们啥别做,快,装作你身上乱魄针毒性发作没法动弹了!老六,你帮忙按住这小子!”

  宋父子胡扯之时,那边蔡昭与周致臻已经缠斗起来。

  尽管蔡昭天赋异禀,更有蔡平殊的十年教养,但周致臻亦是少年成,数十年修为非同小可。只不过蔡昭刀刀力以赴,周致臻却顾忌不想伤了小姑娘,只好招招留情。如此来,两人短时之内竟斗了不分上下。

  周致臻渐渐焦躁,运足九分气劲,时剑锋横过,剑气青虹交错,嗤的剑刺破了蔡昭的肘部,沉声道:“昭昭还不束手擒!”

  蔡昭紧咬小哨,再次挺刀上,但她招数忽的变了,轻缓疏淡,雅致悠然。

  周致臻愣,这分明是佩琼山庄的传剑法。他心微颤,对了,当年青梅竹马,他曾教过蔡平殊几招周剑法,想来她教给侄女了。

  蔡昭以刀代剑,刀身微颤,时间四面八方俱是刀影,这正是周剑法中的‘湖畔月影’。

  周致臻心乱,持剑胡乱挡开,谁知蔡昭偏身反拗,转又是招‘湖畔月影’。

  “昭昭你做什么!”周致臻沉下脸色。

  ‘湖畔月影’不是他教蔡平殊的第招周剑法,他教第个招式是‘小丘月圆’,年幼的未婚妻学会,甚是聪慧。

  不是他教的最后招,他最后次教蔡平殊时,她已经十四岁了。那招是‘月色当空’,威力巨大,但她学了半不肯学了。

  少女持剑依在树下:“致臻哥哥,寻常的周剑法学学罢了,这招‘月色当空’是周剑法的关键要诀,让别人学了去不好。”

  “你怎么能算‘别人’呢。”少年微笑,然没察觉未婚妻脸上的情。

  她为什么不肯学呢?

  那时她还未踏出佩琼山庄,难道她已那时隐约猜到,这桩婚怕是成不了了。

  蔡昭又是记‘湖畔月影’绕身来。

  周致臻心恍惚,迷蒙间,蔡昭的身影似乎化作了当年十几岁的蔡平殊……

  佩琼山庄立派两百年,周剑法自然不断得到改进增补,‘湖畔月影’是第四代庄与妻子在湖畔散步时所创——他与妻子青梅竹马,婚后恩爱缱绻,至死不渝,是周乃至江湖上段佳话。

  素来点通的蔡平殊偏偏学这招‘湖畔月影’时特别笨,总是练不好,反反复复需要未婚夫指点纠正。

  少年颇是好笑,点拨几次后忍不住调侃,“平殊妹妹这是怎么了,平常再难的招式你至多学三遍会了,‘湖畔月影’这么简单的招你怎么老是忘东忘西的?”

  春光明媚的庭院中,少女言不发,望过来的幽深缠绵,似喜似嗔。

  这样的他似乎见过?什么时候呢,在哪里呢?

  往涌上心,周致臻猛的震,他想起来了——

  蔡平殊在灯下含笑凝视那支珠花玉簪时,是这样的,幽深刻骨,似喜似嗔。

  原来,她曾用同样的望过自己么。

  那她是什么?

  ??候开始不再那么望向自己了呢。

  是在自己在不知第几次劝未婚妻不要与尖刻的母亲般见识之后?还是自己次又次的在未婚妻与表妹之间‘碗水端平’之后?

  少女本来热切的逐渐冷却下来,她开始不停的往外跑,留在佩琼山庄内的时间越来越少,曾经许诺婚约的青梅竹马,最终成为寻常来往的老友。

  周致臻呼吸急促,剑式开始凌乱。

  砰的声,刀剑相击——蔡昭奋力以刀锋逼近,凑到周致臻面前半尺之距时张开嘴,小金哨顺链子垂在她颈间。

  她字句道,“姑姑说,喜欢个人不是错。但若那人没有同样喜欢你,那不要喜欢他太久了!”

  周致臻气海阵翻涌,往历历在目,锥心刻骨之痛犹如山洪袭上心。

  蔡昭抓住这个破绽,举刀劈开剑锋,左掌啪的记击中周致臻胸膻中穴。

  周致臻心力交瘁,仆的喷出紫黑色的血,虚弱的靠墙坐倒在地上,心中片混乱,只是翻来覆去的想——当自己次次让平殊妹妹失望时,她当时是什么心情,是不是像自己察觉慕正扬的存在时那么伤心落寞?

  周遭的轰鸣逐渐停止,所有的暴雨雷霆部引燃完了。

  因为大殿正门与偏门俱被炸裂的砖瓦堵住,殿外的弟子时无法进入,杨鹤影与李元敏却已经抖落身土灰,气势汹汹朝蔡昭过来。

  周致臻倒地,蔡昭没有半分停歇,转身挥刀啪啪数声,慕清晏身上的铁链镣铐尽数断裂,宁小枫嘶声道:“昭昭,你别糊涂啊!”

  “糊涂不要紧,我来教训教训她好了!”杨鹤影狞笑挥剑扑来。

  蔡昭迅速转身,刀锋画了个半圆,重重压下冲来的剑锋。

  杨鹤影手臂震,微有酸麻之感,心道这小贱婢功夫好厉害。他收拾起轻视之情,抖腕颤动剑尖,刺向女孩左臂。

  蔡昭依旧不去抵挡,是继续横刀向,刀背贴剑锋沉沉荡开,同时再度咬起那无声的金哨奋力吹起来。

  杨鹤影连续两招被荡开,恼怒之际,剑招愈发绵密紧凑,犹如狂风暴雨般,然蔡昭翻来覆去只用蔡平殊的‘大风川破晴刀法’中的横字诀,左下右下的用刀背去贴对方的剑锋,偏偏艳阳刀是天下兵,杨鹤影的宝剑根本劈不断它。

  这时李元敏终于赶到,径直剑冲蔡昭背后刺去。

  蔡昭为了躲避背后的攻势,右肩侧身闪,左肩顿时露了个破绽,杨鹤影大喜过望,因他右手剑刚被艳阳刀荡开,于是左手捏了剑诀,横臂劈掌去,啪的声正中蔡昭左肩。

  蔡昭闷哼声,左肩格勒作响,显是部分骨骼碎裂。

  慕清晏目色泛红,挣扎想要起来,但多日重伤,高烧不止,此刻身上无力气。

  宋郁之差点要扑出去,宋时俊拼命压低声音道:“你这个时候出去,是想挡住她,还是帮她救人!忍住,千万忍住!”

  杨鹤影正要得意,忽觉自己气劲不足,无法继续运至掌心。

  他呆呆的低看去,只见蔡昭不知何时左掌指间又夹了四枚亮闪闪的乱魄针,四根针均有半刺入自己腰腹大穴‘期门’。

  杨鹤影半身酸麻,无法动弹,他迟钝的喊出:“不…好…”

  蔡昭提气翻身斜劈刀,顿时血色飞溅,杨鹤影从左肩到右腹被直下刀,皮肉绽裂,血流如注。

  杨鹤影惨叫倒下,但包括他自己在内,大殿中凡是睁睛的看出蔡昭手下留情了,不然以艳阳刀的锋利,便是将杨鹤影整个人拦腰斩断不难。

  蔡昭强忍左肩剧痛,转身应对李元敏,不过短短十来招,只听啪的声,李元敏长剑被艳阳刀斩断,肩被劈下记,再无力握住剑柄。

  这时,众人顶上又是阵砖瓦碎石纷纷落下,抬望去,只见殿宇顶部人影闪动,原来是殿外的弟子爬上屋顶了。

  刚才他们见大殿的门窗被炸裂后堵住了,留了几个人继续砸门后,剩下的人想起大殿屋顶还有两扇小小的天窗。

  谁知爬上去看,恰好发现屋顶被炸开个大洞,更合适大批人马钻进。

  正当殿外弟子高兴的往里爬时,忽闻天外阵尖利的猛禽啸声,还不止只。

  众人抬望去,只见两硕大无朋的金翅大鹏扑闪这丈多长的巨翅来,罡风猛烈撞击在众弟子身上,当下有几个惨叫滚落屋顶。

  那两金翅大鹏喙部尖利,两爪如铁钩,双翅更是力大无比,它俩或低空扑扇,或驻足梁宇,左挑右扇,不断的将屋顶的弟子往下拍打开。

  蔡昭望两只巨大的金色身影,终于松开嘴里的金哨,疲惫笑了下。

  她等在大洞下方,落入殿内的弟子,她或用刀剑挑破肩,或用刀锋轻划臂膀,弄伤后踢开边。

  李文训身不能动,气的半死,极力发出吼声:“蔡昭,你竟然如此!”

  宁小枫害怕昏迷的丈夫出意外,直抱蔡平春不敢松手,只能尖声喊道:“昭昭你不能再错了,赶紧回吧!”

  蔡昭不回,继续击伤落下的弟子。

  她早不能回了,从昨日求见慕清晏的时候起,她不打算回了——

  昨日进入地牢,顺势从慕清晏的脖子上拿走了那枚金色小哨,这哨声人耳听不见,金翅大鹏却能听见;

  随后恳求去常坞堡,当初她与慕清晏搜索常祖坟后十分疲惫,又要漏夜下山,于是将多余出来的七八枚暴雨雷霆留下了,随手埋在坟场的某个角落,昨日祭拜时她趁樊兴不备,又掘了出来;

  接,她半夜弄晕樊兴,将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样,当时巡守观内的俱是各派弟子,便是青阙宗多是外门弟子,大不熟悉樊兴,黑夜中难以分辨真伪,她趁这机会,用金哨将两金鹏唤到近处,潜入正元殿,在各处要紧的地方预藏下暴雨雷霆,同时顺手在外厨房零星下了些泻药,少几个能拿剑的弟子好;

  次日清早起身,先给父亲蔡平春下酥麻散,最后在言语间激起周致臻对往的回忆。

  ——呵呵,落英谷果然风水不好,盛产‘魔女妖女’。

  瞧瞧她,不过短短数日,想出了这样欺师灭祖的恶毒计策!

  这时,除了还有三两弟子继续与金鹏搏斗,屋顶基本清干净。

  蔡昭挥出左腕上的银链卷住慕清晏的腰身,扯之下碎裂的左肩阵剧痛,使不出力气,慕清晏自己已是脸色惨白,失声喊了声‘昭昭’,之后说不下去了。

  蔡昭笑笑:“这会儿了,你总不会再跟我说什么‘算了’吧。”

  慕清晏咬住薄唇,死死的看女孩,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印进心里般。

  蔡昭收刀回鞘,先自己跃上屋顶,再换过右手将慕清晏拉上去。

  宁小枫睁睁看女儿要走,从腔内发出声惨叫,“昭昭,你要去哪儿!”

  她想起落英谷历代‘魔女妖女’的下场,俱是再无音讯,她害怕女儿踏上老路,此去不回,不由得哭的满脸是泪,声声呼唤,“昭昭,你别走,你走了娘可怎么办啊!你走了还能回来吗!昭昭,你别走,昭昭……”

  宋郁之愣,印象中的宁小枫直是骄傲刁蛮,养尊处优,从未见她哭成这样。

  正在他恍之际,忽觉背后身响动,转看去自亲爹不知何时倏然起身,在庞雄信呆愣的目光下,冲顶大喊,“蔡昭你个没良心的死丫,你要放走姓慕的,放走是了,但你自己不许走!”

  慕清晏听见宁小枫的哭喊,怔怔的转看向上方的女孩,心中乱糟糟的,既想拖她,让她从此只有自己人,又想让她回去,阖团圆。

  这时,颗泪珠重重砸在慕清晏脸上。

  他抬看去,只见女孩俯身挂在屋梁上,泪水颗颗落下,但她咬牙继续提拉慕清晏。

  他似乎听见自己心底深处某角轰然崩塌。

  宋时俊见叫喊无用,当下提气运功,唰的拔掉那四五根乱魄针,随后双掌连连击向大门处的巨石。宋大门数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,只听轰隆几声,原本被凿开般的门巨石纷纷碎裂,殿外弟子拥入——这时蔡昭已将慕清晏拉上金鹏背部了。

  “笨蛋,你们进来干嘛!”宋时俊冲弟子们大喊,“出去射箭啊,射那两金毛畜生啊!”

  然为时已晚,在众弟子射出的阵箭雨中,两金翅大鹏振翅高飞,愈行愈远。

  宋时俊对哭成泪人的宁小枫束手无策,只好转身奔向李文训,七手八脚扒光乱魄针,通推宫过血后,李文训奋力跃起,他此刻已气的目眦欲裂。

  “来人啊,□□手何在?给我快马追击出去!”李文训手按住戚云柯的肩,咬牙道,“掌门,请恕我僭越了。”

  随后他当六派掌门与弟子的面,沉声宣布:“蔡昭勾结魔教,欺师灭祖,戕害亲长,伤残同门,罪不可恕!请各派速发追击令,号召天下武林同道,共同擒拿或诛杀魔教教慕清晏与北宸孽徒蔡昭!”

  宁小枫惨叫声,昏死过去,戚云柯露出痛苦之色,周致臻闭上双目,杨鹤影恨不能跳起来,亲自领兵追击。

  庞雄信悄悄走到宋时俊身边,低声道:“掌门,情闹这么大……不好吧。”

  宋时俊摸摸胡子,讪讪道:“其实我没想到,小丫下手会这么狠,唉,我不知道,走步看步吧。郁之,郁之呢?”

  两人转搜寻,只见宋郁之独自站在中央。

  他呆呆仰望空洞屋顶中露出的天际,那样清澈湛蓝,高阔渺远,那样的决绝,去不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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